查看原文
其他

陈乐民:此“封建”非彼“封建”

陈乐民 少数派文库 2022-08-23


“我们二十一世纪的人,总不能比一百多年前的康有为和郭嵩焘后退吧。”



此“封建”非彼“封建”
文:陈乐民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在我思考一些历史上的问题时,出现了两种“封建”的概念。一时间,我有些犯迷糊。

本来是清楚的。当初念古文,柳宗元两篇讲中国历史上的“封建”的文章《封建论》和《桐叶封弟辩》,已经把中国什么时候叫“封建”时期交代清楚了。

唐太宗时有过一场关于“封建”的辩论,探讨了分封宗室对不对。萧瑀、魏徵、李百药、颜师古、刘秩、杜佑、柳宗元等在不同时期发表了意见。柳宗元那篇《封建论》具有总结意义。除了很多议论以外,柳宗元把自有古史以来至“秦有天下”以前叫做“封建”时期,是很清楚明白的。其特征是:

“夫尧舜禹之事远矣,及有周而甚详:周有天下,裂土田而瓜分之,设五等,邦群后,布履星罗,四周于天下,轮运而辐集,合为朝觐会同,离为守臣扞城。”

他说,这种形势是自然形成的,不是哪个圣人策划的。这种形势到秦始皇吞并六国发生了变化。所谓“秦有天下,裂都会而为之郡邑,废侯卫而为之守宰;据天下之雄图,都六合之上游……”后来简化为“废封建,立郡县”六个字。

这一废一立的制度,明末清初的王夫之说“二千年弗能改矣”。中国历史,从商周起,无论先秦的封建,还是秦始皇以后的皇权专制,都是以“礼”治民,等级制度和观念一路贯串下来,这是中国文明史最难改易的。

这些资料说明,中国的“封建”时期在先秦。当然,秦汉以后在皇权统一为主的制度里,还有封臣(分封宗室)之类,时时闹得纷争连连,甚至刀兵相见。但作为时期,“封建”是先秦的事。我先前是这样理解的。


自从进来了历史唯物主义的五种“生产方式”之后,特别是读了郭沫若、范文澜等不少权威的论著之后,我脑子里产生了一种“革命”,但也因而虽糊涂却顺从之。原来我所理解的“封建时期”在先秦的早期有很大一段该算是“原始共产主义”和“奴隶制”。只是“奴隶制”和“封建制”交接处划在何时,专家们莫衷一是。所谓“封建”则一直贯串下来;我钻牛角尖的是,秦始皇不是已废了“封建”么!?

总之,历史唯物主义说:那不算,秦汉以后才是“封建”时期;要不是帝国主义打进来,否则,中国也会像西方一样进入“资本主义”的,毛主席在《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中不是这样说的么?那么再经过革命进入“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中国历史就完全可以合了历史唯物主义五种“生产方式”的辙了。不过这个“辙”合得十分勉强。

老天不睁眼,偏偏杀出个帝国主义来,把上面的纸上谈兵画出的路线图打乱了,于是插上了一段“半封建半殖民地”时期。这时的“封建”二字早已不是柳宗元的意思了。

我在念中国史时,在学校里也读世界史西洋史。其中在资本主义形成之前有一千来年的“Feudality”时期,不知最初出自谁手,把这段时期译为“封建时期”。“封建”一词中国古已有之,顺手拿来,这译名倒是既现成,又很确切、实在,在西欧既有“封”也有“建”。就这样,中国的“封建”和西欧的“封建”画上了等号。

不过,照我理解,笼统译为“封建”并没有表达出在西欧其实是“建”多于“封”。Feudality源于“Fief”,译为“采邑”,发展为独立性很强的庄园领地,(如果我把Feudality译成“采邑”时期或“庄园”时期,定会引起我难以回答的学理问题),渐有了各自的法和权,特别是有了各自的工商业、税收、司法、宗教、教育、医疗等等,市民社会的理念和萌芽以及民族国家都已在这个时期孕育当中。

在精神领域里,则从十三世纪起逐渐产生了“以人为本”的人文主义精神,发为近代自由、民主思想之滥觞。“文艺复兴”出现在“中世纪”的尾声。这些事情谁都知道,西欧的“封建时期”接着的是近代资本主义,直到今天是什么样子,大家都在亲临着,无须我多嘴了。

至于中国的“封建”,它的直接后续不是像西欧那样接上新世纪,而是孟子说的“定于一”,是“两千年弗能改矣”的皇权专制制度,自秦汉启始,经隋唐两宋,到明清两代而集大成。所以,此“封建”非彼“封建”,所处时期不同,内容更不同。一为上古,一为近古。

如果不是在十九世纪中叶历史的际会与西方文明相遇,几乎可以肯定,中国皇权专制还会岿然不动。西方文明进来了,才催化了固结不解的中国古代社会,才有了发生变异的契机。


郭嵩焘曾经说:“西洋立国,自有本末,诚得其道,相辅以致富强,由此而保国,千年可也。不得其道,其祸亦反是。”康有为《上皇帝书》说:“若使地球未辟,泰西不来,虽后此千年率由不变可也。”

我曾经把皇权专制比作“易拉罐”,必经外力才能把它打开,它自己是不会自动打开的。康有为就是这个意思。我们二十一世纪的人,总不能比一百多年前的康有为和郭嵩焘后退吧。

改革开放后,有人提出,我们反封建主义不彻底;这话说得一点儿不错。但这个“封建主义”必须指更加祸害严重的专制主义。因为中国历史在先秦封建之后是一以贯之的皇权专制制度,它的流毒影响才是我国政治文明身上的病灶,只一般说反封建主义容易打马虎眼;因为在我们一般人的了解,最容易的是把那些落后的风俗习惯称作“封建”,是很“泛化”的,如父母包办婚姻、上坟烧纸等等,不知不觉地“淡化”了专制的根本主题。

最近发现,有把秦汉至明清称作“中世纪”的,这也是似是而非的。“中世纪”是西欧所特有的时段,相当于它们的“封建时期”,所以在书里从来是大写的,如Middle Ages,套在中国历史上不合适;中国自身根本没有那么一个为近代作准备的“中世纪”。

这个问题涉及中国历史上有没有“资本主义萌芽”的问题,我认为是没有的。若详加论证是很复杂的,超出了这篇文章的范围,就此打住,待以异日。



陈乐民先生是“一身跨两代”之人,既是“旧知识分子”的最后一代,又是“新知识分子”的第一代。在他这代人身上,无论是新旧冲突还是新旧调适,都表现得非常“典型”。

因此,“阅读陈乐民”在某种程度上就是阅读这一代知识分子的命运与思想,阅读他们一直想要厘清的新与旧、传统与现代在时代大潮中的纠葛与缠绕。

“陈乐民作品新编”是在历史的特殊时期推出的,在充分参考此前陈先生各种著作版本的基础上,广泛辑佚、重新编次、细加考订、认真校勘,出版殊为不易。

为此,少数派文库联合先知书店特别推荐“陈乐民作品新编”,本集中既收录了陈乐民先生与妻子作为学界著名的神仙眷侣的人生回忆,又有反映时代变迁的备忘录;既有对欧洲文明的深解,又有对中国发展的关照;既有关于启蒙的思考,又有对中西哲学的对比、剖析;既有对读书、读史的感悟,又有对故旧、师友的追忆。阅读、收藏均为佳品,识别下图二维码,即可一键收藏。(还可在规格中一并选购资先生作品集)

来源: 《书屋》2008年第7期 


▍延伸阅读

羞愧感:失格时代最缺的一味药

历史如毒品:智者用其医病,愚者用其自嗨

读懂“中国人”:一部被雪藏二十一年的“隐秘著作”

在糟糕的时代里,那些拒绝随波逐流的人

面对历史,亦是凝望我们自己

朱航满:士风悠长陈乐民
阎连科:阅读陈乐民,是为了获得一种羞愧感
冷眼向洋:他以病弱之躯拿着一管毛笔孤军奋战
陈乐民:历史是否有逻辑
陈乐民:两种潮流交汇处的先行者

像他这样“集中西绅士于一身”的人,已成绝响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